愛情的聲波是只有戀人彼此才能聽見的頻率，
我在嘈雜的混音裡辨認出你。
我和你相遇的地方，是一家以樂團新銳的現場表演為號召的夜店。
進場時間還沒到，門口已經有許多手持優惠票的學生在排隊等待著。我是其中的一個。
那是我第一次和朋友到夜店玩。
壓軸演出的是你的樂團，你擔任的是貝斯手。
你們混用各種怪異的樂器和前衛的電子音效，來批判人類戰爭的殘酷。
先是在黑暗中毫無防備地迸出驚天動地的轟隆爆炸聲，穿透人的心臟立刻輻射到全身，引起細胞深層
的顫慄。
接著是槍彈四射的咻咻流竄聲、坦克衝撞的鏗鏘金屬聲、戰機空襲的唧唧警報聲，以及分不清是人還
是動物的嘶吼尖叫聲和哀哀嗚咽聲。
幾道比白晝烈日更刺眼的閃電，讓無數陌生人的臉龐一瞬間亮起又暗下。
一片死透的寂靜。
然後是一點一滴叮叮噹噹的雨聲，逐漸變成嘩啦嘩啦的滂沱大雨，打在斷垣殘壁和所有渴望被救贖的
靈魂上。
當主唱低沉悲壯的嗓音迴盪在空氣之中時，我看見在舞台上映著霓虹光影的你。
表演結束，聽眾又是鼓掌又是尖叫，你們揮手致意後就回到後台去。
我跟朋友擠出人群，到吧檯前點啤酒。
結帳的時候，你居然出現在我身邊。你不喝酒，而是來買別的東西。
你對我微微一笑，問我說：「妳覺得剛才的表演怎麼樣？」
我回答：「超棒的！充滿原創性和爆發力！」
你說：「妳常常來這裡看現場表演嗎？」
我說：「我很愛電音和迷幻樂，不過我很少來夜店。」
凡人男女濃妝豔抹，假扮成牛鬼蛇神到夜店撒野。
我不想變身，我想要探索和解放血肉之軀。
我們聊了幾分鐘，你的團員有事請你回去，於是你留給我手機號碼和即時通帳號。
後來，我們在網路上繼續那些還未講完的話題。
我慢慢了解到，原來，你是個極度需要愛的人。
你爸爸有酗酒和家暴的問題，在你念小學的時候，你媽媽不想再當受害者，開槍斃了他。
你的心裡始終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黑洞，它瘋狂地把周圍的光線全部吸納進去，變成毫無止境的絕望。
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你透過音樂來療傷，我透過寫作和繪畫。
於是，我們就走在一起了。
愛情的聲波是只有戀人彼此才能聽見的頻率，我在嘈雜的混音裡辨認出你。
你的公寓裡經常飄散著一股令人放鬆的植物香氣，有點像那家夜店的迷濛氣味。
過了一陣子，你跟我承認你在抽大麻煙。我很不高興。
我說：「你為什麼要吸毒？」
你說：「大麻可以經解我的壓力，也可以激發我的靈感。」
我說：「可是大麻是違禁品。」
你說：「該被法律嚴格管制的是酒。因為喝醉的人造成的傷亡，遠比吸大麻的人更嚴重。到處都在賣
酒，到處都有酒鬼毆打自己的親人或是開車撞死人。」
我沒有反駁，只是握住你的手然後放到我的胸口上。
有一次，你要我在床邊坐下。你熄掉房間裡的每一盞燈。
電腦螢幕發出淡淡藍光，水族箱發出熒熒綠光，而你大麻煙的紅色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滅。
我忐忑不安地絞著手指，我聽著心臟亂跳的砰聲和掛鐘惱人的滴答聲。
然後，你緩緩地開口了：「我為妳寫了一首歌。」
我鬆了一口氣，笑著說：「讓我聽聽看。」
你拿起電吉他彈奏歌曲。
歌詞是這樣的：「妳是我的大麻煙／我淺嘗一口／心曠神怡
妳是我的大麻煙／我再嘗一口／欲罷不能
跟妳一起／我就飛出九霄雲外去／到絢麗繽紛的彩虹上……
妳是我的大麻煙／我試戒一次／徒勞無功
妳是我的大麻煙／我再戒一次／痛哭流涕
沒有了妳／我就跌進萬丈深淵去／到冰冷陰暗的窟窿中……」
我很喜歡你的眉環、舌環和張牙舞爪的刺青。
那一天，你陪我去刺一個圖騰。
從史前部落傳承到後現代社群，刺青是一種歸屬的儀式。
人類既不歸佛陀，也不歸閻王。我們歸給自己管。
我把圖稿交給一個跟你相識已久的師傅，請她幫我刺在腰間，覆蓋在童年留下的疤痕。
圖樣是我自己畫的，３隻鯨魚交纏在一起，１隻小鯨魚、１隻雌鯨魚和１具鯨魚骨骸，被海草跟氣泡
繞，象徵「生死與共」。
我對鯨魚一向很著迷。
牠們剛柔並濟，是地球上少數生活範圍橫跨汪洋的哺乳類動物。
牠們曾經拼命地長出雙足，以為踏上陸地是一種幸福的進化，終究恍然大悟，退回清靜無為的深海內
太空才是真正的快活。
你看著我的圖騰說：「妳不覺得鯨魚的鳴聲很像迷幻樂嗎？那是不是一種語言呢？」
我回答：「應該是無意識的求偶音樂吧！每年雄鯨魚都會在去年的舊旋律上增加新音節。誰的歌聲最
有創意，誰就最快把到妹，甚至還會流行到海洋另一頭的族群去喔！」
你說：「雄鯨魚跟男人一樣命苦嘛！好像我要唱歌表演取稅妳那樣。」
我哈哈大笑，刺青的傷口也就不會太痛了。
歌曲演奏到最終章，我們還是分開了。
你的樂團在各地夜店駐唱、在校園巡迴演出、在音樂祭持續曝光，名氣越來越響亮。
我們難得相聚，好不容易見了面，你卻常常情緒潰堤。一次又一次，我終於也感染了你的絕望。
我們的愛情鬧烘烘地焙烤成形，靜稍悄地燃燒殆盡。
我和你協議好好地分手。沒有惡毒的咒罵，只有輕聲的叮嚀。
偶爾在獨處的時候，我會拿出你的ＣＤ聆聽。我挪動身體靠近音響，閉上眼睛感受低音的震波。那
時，我就會感覺到你。
我知道你有多麼地愛我，謝謝你曾經那麼地愛我。
但願時間不算太遲，現在，我寫了一篇文章來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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